第45-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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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云中歌》第45节剧情介绍

    (大汉情缘之云中歌原著小说)

    温室殿外已经没有等候的臣子,往常这时,刘弗陵会移驾到天禄阁或者石渠阁,去接云歌。可今日,他只是命于安把奏章拿了出来,开始批阅奏章。

    于安虽知道暗处有人守护,只要云歌出声叫人,就会有人出现,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心内仍十二分着急。

    本该最着急的人倒是气定神闲。

    于安心叹,难怪都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不是太监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说别的,只一点就不妥,云歌身份虽还没有过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会。

    于安听到远处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神色一松。

    不一会,听到小太监在外面小声说:“只皇上在。”

    刘弗陵立即扔下了笔,眼中骤亮。

    于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来皇上也不是那么镇静。

    云歌小步跑着进来,脸颊绯红,没有理会于安在,就去握刘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红尘中,想握住一点心安,另一只手仍紧紧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许多不该涌出来的东西。

    她朝刘弗陵笑了笑,想要说话,还未张口,又开始咳嗽,挣得脸色苍白中越发红艳。刘弗陵看得心疼,忙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什么都明白。你既不想见他,我以后不会允许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说话,慢慢呼气,再吸气……”

    于安立即吩咐小太监去传张太医。

    Chapter 5 三帝星会

    刘病已拎着两只老母鸡,推门而进,人未到,声先到,“平君,晚上给你煨只老母鸡。”

    孟珏正坐在摇篮边上逗小孩,看到他兴冲冲的样子,笑嘲道:“真是有儿万事足的人,说话都比别人多了两分力气。”

    许平君接过鸡,嘴里埋怨,心里却是甜,“月子已经坐完,不用再大补了,天天这么吃,富人都吃成穷人了。”

    刘病已看孟珏唇边虽含着笑,可眉间却有几分化不开的黯然,对许平君使了个眼色,许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厨房。

    刘病已一边舀水洗手,一边说:“今日我在集市上听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风言风语,听说你陪她去逛胭脂铺,惹得一堆小媳妇跑去看热闹。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你若还和霍成君往来,即使找到了云歌,她也绝不会理你。你不会以为云歌愿意做妾吧?”

    孟珏静静地盯着刘病已。

    刘病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笑问道:“你怎么这么盯着我?”

    孟珏问:“病已,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要实话实说。”

    刘病已看孟珏神色郑重,想了瞬,应道:“你问吧!”

    “你幼时可收过一个女孩子的绣鞋?”

    刘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的问题是什么天下兴亡的大事,竟然就这个?没有!”

    “你肯定?不会忘记吗?”

    刘病已摇头而笑:“小时候,东躲西藏的,是走过不少地方,也遇见过不少人,可绝没有收过女孩子的绣鞋。”

    孟珏垂目叹气。

    云歌糊涂,他竟然也如此糊涂!竟然忘记有一个人长得和刘病已有一点相像。刘弗陵八岁就登基,贵为一国之君,出宫行一次猎动静都很大,何况远赴西域?

    实在想不到他会去西域,更想不到云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时故交是刘弗陵,而非刘病已。

    刘病已纳闷地问:“孟珏,你的表情怎么如此古怪?难道还巴望着我收到过女子的绣鞋不成?”

    孟珏的微笑下有苦涩:“我的确希望收到绣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刘病已,而是刘弗陵。

    霍成君告诉他皇上带进宫的女子是云歌时,他推测那个晚上马车里的人也许就是刘弗陵。可他怎么都想不通,云歌为什么会随在刘弗陵身边?

    云歌或者被刘弗陵当刺客所抓,或者被刘弗陵所救,不管哪种可能,云歌都不可能跟随刘弗陵住到宫中,现在却一切都很合理了。

    云歌对一个错认的刘病已都已经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么可能让对方难过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刘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珏只觉心中全是寒意。

    孟珏起身离去。

    刘病已说:“孟珏,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牵扯不清,我不想再帮你寻云歌了。”

    孟珏头未回地说:“我已经找到云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这几日就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刘病已吃惊地问:“你已经找到云歌?她在哪里?”

    孟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拉门而去。

    —————————

    几个月前,很多官员和百姓还不知道孟珏是谁,今日之后,孟珏的名字会如霍光的名字一般,为人熟知。

    一个月前,霍光举荐孟珏,请皇上为孟珏册封官职,并呈报了几个官职空缺供皇上选择。皇上却随口封了孟珏一个百官之外的官职:谏议大夫。

    众人都幸灾乐祸,知道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极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见过孟珏的良官贤臣,感叹一个大好人才却因为君臣暗争要被闲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这位百官之外的谏议大夫,霍光亲口举荐的孟珏竟然洋洋洒洒罗列了霍光二十余条罪状:

    身居高位,虽修了自身,却未齐家,此为罪一。

    霍府家奴冯子都仗势欺人,强霸卖酒胡女。此为罪二。

    霍夫人的亲戚依仗霍府权势,压抬粮价,低收,高卖,欺行霸市,谋取暴利。此为罪三。

    王氏管家与官员争道,不仅不按法规民与官让路,反教唆手下当街殴打朝廷官员。此为罪四。

    …………

    都是些说重要吧,朝堂内官员一个转身就会想不起来的罪行,也许仔细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两件来。可说不重要吧,民间百姓专吃这一套,几乎每一条都触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么?他们可不会管你什么人做大司马,什么人做大将军,他们只怕官员以权欺人、以权谋私、以权愚民。

    孟珏为民利益,不畏强权、刚正不阿的形象随着他弹劾霍光的奏折传遍了朝堂内外、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百姓交口相庆,出了一个真正的好官,是个真关心他们的青天老爷。

    卖酒胡姬重得自由,又开始当垆卖酒。

    买酒的人排成了长队,既是买酒,也是听故事。一个是流落异乡刚守寡的美貌少妇,一个是依仗大将军大司马权势欺人的恶霸,故事可谓有声有色。

    有人酒兴之余,将胡姬的故事写成了诗赋,很快就在酒楼茶肆间传唱开。

    “今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偶有见过孟珏的人,在讲完胡姬的受辱后,又会浓墨重彩地讲述孟珏的言行,因为他的刚正凛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还有人回忆起当年霍府宴请贤良时,孟珏的机智才气,翩翩风姿。

    谁家少年足风流?

    孟珏出众的容貌,无懈可击的言行,傲视权贵的铮铮铁骨让他成了无数长安香闺的梦里人。

    在歌女温软的歌声中,在满楼红袖招的风月场中,孟珏的名声伴随着歌中的故事传唱出了长安,甚至传到域外。

    ————————

    霍府,书房。

    霍禹一脸的气急败坏:“‘今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爹,你看看!这个孟珏把我们霍府玩弄于股掌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楼传唱的诡计也都是他一手策划,他还真以为有个皇上护着,我们霍家就拿他没有办法了吗?哼!”

    霍光神情淡淡,读完全诗后,微笑赞道:“铺陈得当,收放自如,好诗。”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着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若有孟珏一半的智谋,我又怎会如此想要这个女婿?”

    霍禹不禁握紧了拳,心内激愤,嘴里却不敢反驳霍光的话。

    霍山道:“伯伯,侄儿有办法可以不露痕迹地除去孟珏,只是妹妹那里……”

    霍光打断了霍山的话,眼内全是讥讽,“除掉孟珏?你们是打算明枪?还是暗箭?明枪,孟珏是谏议大夫,先皇口谕‘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随便定,何况现在又有皇上暗中帮助,你的枪再快,皇上不许你刺出去,你能做什么?暗箭,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珏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谋害忠良’这个奸臣逆贼的名声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们不犯错。我们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间恶贯满盈,毁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庙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云听得愣愣,心中虽是不服,却再无一句话可说。

    霍禹气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

    霍光肃容道:“当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们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饬一番,下次若再有这些荒唐事情发生,谁的奴才,我就办谁。”

    霍禹、霍山、霍云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口服心不服地应:“是。”

    “第二,”霍光点了点桌上的诗,“这么好文采的人居然闲置民间,是我这个大司马的失职,你们去把此人寻了来,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尽其才。”

    霍禹不肯说话,霍山和霍云应道:“侄儿一定照办。”

    “第三,以后朝堂上见了孟珏,能有多客气就有多客气,若让我看见你们闹事,轻则家法伺候,重则国律处置。”

    三人都不吭声,霍光失望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掠过,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亲的目光,一个寒颤,立即站起,畏惧地应道:“儿子明白。”

    霍山和霍云也赶忙站起来,行礼说:“侄儿也明白。”

    霍光看着他们三人,面容露了几丝疲惫,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三人出来时,恰碰见霍成君。霍成君给三个哥哥行礼,霍禹冷哼一声:“你的好眼光!”寒着脸,甩袖而去。

    霍山、霍云对霍成君打了个哈哈,也匆匆离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泪光,紧咬着唇,才没有落下。

    轻轻推开屋门,只看父亲正闭目养神,清矍的面容下藏着疲惫。

    几日间,父亲的白发似又多了几根,已经微白的两鬓让父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伤都有,放轻了脚步,走到父亲身后,帮父亲揉着太阳穴。

    霍光没有睁开眼睛,只笑着叫了声:“成君?”

    成君应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不要往心里去,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没有处理好。”

    成君几日来面对的不是母亲责怪的眼光,就是兄长的冷言冷语,听到父亲的话,眼泪再没忍住,一颗颗落了下来。

    霍光轻叹口气,将成君拉到身前,让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哭?我们霍家的女儿想嫁谁不能嫁?爹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

    霍成君伤心难耐,伏在父亲膝头哭起来,“爹,对不起。”

    霍光抚着霍成君的头发,微微笑着说:“傻丫头,你哪里有对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珏,是你的眼光好。孟珏不能娶到你,是他没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许久,把心中的难过、压抑都哭了出来,好受许多,慢慢收了眼泪,“爹,你打算怎么办?”

    霍光不答反问:“依你看,如何处置最妥当?”

    霍成君仰头道:“修身养性,不处置最好。”

    霍光听后,凝视着霍成君,半晌都没有说话。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绝不是女儿想帮孟珏说话。孟珏虽罗列了霍家二十余条罪状,可他也不敢轻捋虎威,没有一条和爹真正相关,爹爹唯一的过失只是驭下不严。只要爹爹的名声未真正受损,那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霍氏都可以挽回。现在霍府正在风口,众目睽睽下不管做什么,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错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么文章,到时只怕连爹爹也会受累。所以对骂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给予责罚,反应以礼待之,让他人看看霍府的气量,同时整顿霍府。毕竟霍府如今树大招风,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饬,即使今日没有孟珏,他日若出了什么事情,还是会有其他人跳出来。”

    霍光长叹了口气,扶着霍成君的肩膀说:“你怎么生成了女儿身呢?你若是男儿,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宫,宣室殿。

    一室温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语。

    云歌身上半搭了块羊绒毯,懒懒躺在榻上,边说边笑。

    刘弗陵靠炉坐在云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块白虎皮,他半倚着榻侧,一手拿着火箸,正击炉计时。

    云歌本来想讲她如何见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黄二帝,历经无数帝王,却从没有出过女君,所以刘弗陵听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时,也是极感兴趣。

    可云歌这个话篓子,从孔雀河畔出发讲起,讲了快一天了,仍没讲到她进小月氏。路上碰到什么人要讲,买了什么新奇玩艺儿要讲,吃了什么好吃的也要讲,刘弗陵估计,照云歌这东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讲到月氏女王,要过完年了。

    刘弗陵无奈,只得给她规定了时间,不紧要的事情,他击箸限时,火箸敲完,云歌就要赶快讲下文。

    听着刘弗陵的速度渐渐加快,云歌的语速也是越来越快,可是怎么快,好像还是讲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去拽刘弗陵的胳膊。一边按着刘弗陵的胳膊不许他敲,一边飞快地说话,“你不知道那个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声有多动听,我们听到她的歌声时,都忘记了赶路……啊!不许敲……不许敲……你一定要听……这个很好玩的……连我三哥都驻足听歌了……”

    刘弗陵板着脸,作势欲敲,云歌忙皱着眉头,一口气、不带停地开始说话:“她皮肤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们时尾随在我们骆驼后唱歌我们的骆驼都听得不肯走路我给了她一块银子可她不要说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说她古怪不古怪为什么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气实在换不过来,云歌大叫一声,扶着榻直喘气,一手还不忘拽着刘弗陵的胳膊,“我这……哪里是……讲故事?我这是……赶命呢!”

    刘弗陵担心云歌会咳嗽,可看她只是气喘得急些,遂放下心来。

    眼看着刘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来,云歌哭丧着脸,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索性整个人滑到了榻下,双手握着他的胳膊,人挡在他面前,看他再怎么敲?

    刘弗陵看着云歌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淡淡说:“快让开。”

    云歌摇头,很坚持。

    刘弗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歌的身后。

    云歌忽觉得味道不对,一扭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盖着的羊绒毯滑到了铜炉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着火苗子就要窜起来。

    云歌情急下,忙要四处抓东西,刘弗陵将早已拿在手里的水瓶,静静地递到云歌手边,云歌随手拿过,立即泼出去,随着“滋滋”声,黑烟腾起,满室羊毛的焦臭味,还有一地水渍。

    云歌掩鼻,“你……你既看见了,怎么不早点把毯子拿开?”

    刘弗陵眼中带了笑意,面上却还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拨开,你却不让。”

    云歌瞪着刘弗陵,哑然。

    倒是她的错了?!

    六顺在殿外一边吸鼻子,一边探头探脑。

    刘弗陵拽着云歌向外行去,经过六顺身侧时吩咐:“尽快把里面收拾了。”

    六顺忙低头应“是”。

    于安看皇上和云歌要出门,忙让人去拿了大氅来。一件火红狐狸皮氅,一件纯黑狐狸皮氅。刘弗陵先拿了红色的大氅,替云歌披好,又接过黑色的,自己披上。

    两人沿着宣室殿的墙根慢慢走着。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随意而行。

    云歌看到不远处的宫门时,忽地停了脚步,若有所思。

    刘弗陵随着云歌的视线,看向宫外,“要出去走走吗?”

    云歌表情些许落寞:“听说大哥和许姐姐的孩子已经出世了,他们以前说要让孩子认我做姑姑的。”

    刘弗陵问:“你说的大哥就是你认错的那个人,刘病已?”

    云歌点点头。

    刘弗陵想了瞬,头未回地叫道:“于安,去预备车马,我们出宫一趟。”

    于安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天已要黑,又是仓猝出宫,不甚妥当。可是劝皇上不要出宫,显然更不妥当,只能吩咐人去做万全准备。

    于安扮作车夫,亲自驾车,“皇上,去哪里?”

    刘弗陵说:“刘病已家。”

    于安刚要扬鞭的手顿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点点头,表示一定会谨慎小心。

    —————————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许平君早早做了饭吃,把炕烧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着。

    大门一关,管它外面天寒与地冻!

    儿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刘病已披着一件旧棉袄,坐在儿子旁边,看司马迁的《史记》,细思刘彻执政得失。

    许平君伏在炕头的小几上,拿着一根筷子,在沙盘里写着字,边写边在心中默诵,十分专注。刘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觉,刘病已不禁摇头而笑。

    屋外突然传来拍门声,刘病已和许平君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缩在家中避寒,极少有访客,能是谁?

    刘病已刚想起来,许平君已经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随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开门,一边问着:“谁呀?”一边拉开了门。

    门外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气宇华贵超拔。

    男子身披纯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袭罕见的火红狐狸皮氅,一个神情清冷,一个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协调中又透着异样的和谐。

    许平君微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云歌对许平君笑眨了眨眼睛,侧头对刘弗陵说:“我定是吃得太多,长变样了,连我姐姐都不认识我了!”

    许平君眼中有了泪花,一把就抱住了云歌。她是真怕这一生再无机会弥补她对云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云歌又送到了她面前。

    云歌虽知道许平君见了她定会惊讶,却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心中感动,笑着说:“做了娘的人还跟个孩子一样,怎么带小孩呢?”

    许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泪擦去,挽住云歌的手,把她拉进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谁来了?”

    刘病已放下书册,抬眼就看到云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随在云歌身后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顿变,竟是光脚就跳到了地上,身躯挺得笔直,一把就把许平君和云歌拽到了自己身后。

    刘弗陵随意立着,淡淡审视着刘病已。

    刘病已胸膛剧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备。

    气氛诡异,许平君和云歌看看刘弗陵,再看看刘病已,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剑拔弩张,病已的反应好像随时要以命相搏的样子。

    云歌从刘病已身后走出,刘病已想拉,未拉住,云歌已经站到刘弗陵身侧,对刘弗陵说:“这就是病已大哥,这是许姐姐。”又对刘病已和许平君说:“他是……”看着刘弗陵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介绍。

    许平君并肩站到刘病已身侧,握住刘病已紧拽成拳头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见过这位公子一面。”

    刘弗陵对许平君微微一点头,“上次走得匆忙,还未谢谢夫人指点之义。”

    许平君笑说:“公子太客气了,公子既是云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说完,看向云歌,等着她的那个许久还未说出口的名字。

    云歌心虚地对许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许平君一怔,还有这样介绍人的?一个大男人,无姓无名,又不是见不得人!刘弗陵却是眼中带了暖意,对许平君说:“在下恰好也姓刘,与尊夫同姓。”

    刘病已刚见到刘弗陵时的震惊已去,慢慢冷静下来,明白刘弗陵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他的任何举动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应对。

    只是……他看了眼许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对不住她们,终是把她们拖进了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

    刘病已笑着向刘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让许平君去简单置办一点酒菜,摆好几案,请刘弗陵和云歌坐到炕上。火炕烧得十分暖和,刘弗陵和云歌穿着大氅,都有些热,刘弗陵伸手要替云歌解开大氅,云歌笑着闪身躲开,“我自己来,你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刘病已看着刘弗陵和云歌,心内诧异震惊不解,各种滋味都有。

    云歌脱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里头,伏在刘病已的儿子跟前看。小儿沉睡未醒,小手团成拳头时不时还伸一下,云歌看得咕咕笑起来,在小孩脸上亲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许平君端着酒出来,一边布置酒菜,一边说:“离说话还早着呢!你和病已都是聪明人办糊涂事,他也整天对着孩子说‘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现在就会叫爹,还不吓死人?”

    刘弗陵忽然说:“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

    云歌笑着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凑到刘弗陵身边,让他看。刘病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弗陵。

    刘弗陵低头看了会孩子,解下随身带着的一个合欢,放在孩子的小被子里,“来得匆忙,未带见面礼,这个就聊表心意。”

    许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东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赶忙推辞。

    刘弗陵笑对刘病已说:“算来,我还是这孩子的长辈,这礼没什么收不得的。”

    刘病已从云歌手里接过孩子,交给许平君,“我代虎儿谢过……谢过公子。”

    云歌笑问:“虎儿是小名吗?大名叫什么?”

    许平君说:“还没有想好,就一直叫着小名了。”

    刘病已忽地对刘弗陵说:“请公子给小儿赐个名字。”说完,心内紧张万分,面上却无所谓地笑看着刘弗陵。

    云歌瞅了瞅刘病已,又看了看刘弗陵,没有说话。

    刘弗陵沉吟了会,对刘病已说道:“今日随手刚翻了《逸周书》,颇喜‘’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云歌侧头思索:“刘?”

    许平君忙把沙盘递给云歌,小声问:“云歌,怎么写?”

    云歌有意外的惊喜,笑问:“姐姐在学字?”

    云歌一笔一划,仔细写给了许平君,许平君忙用心记下,一时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觉得字很生僻,他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时候能叫得出来的人都不多。

    刘病已听到刘弗陵起的名字,心内如吃了定心丸,对孩子的担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来,对刘弗陵行礼:“谢公子赐名。”

    许平君看刘病已好像十分中意这个名字,也忙抱着孩子对刘弗陵行礼作谢。

    刘弗陵只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看到炕上的竹简,他问刘病已:“《史记》中最喜欢哪一节?”

    刘病已犹豫了下,说:“近来最喜读先皇年青时的经历。”

    刘弗陵轻颔了下首,静静打量着屋子四周。

    刘弗陵不说话,刘病已也不开口。

    许平君觉得今天晚上的刘病已大异于平时,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随便说话。

    云歌没理会他们,自低着头看虎儿玩,时不时凑到虎儿脸上亲一下。

    这个家并不富裕,但因为有一个巧手主妇,所以十分温暖。

    刘弗陵从屋子内的一桌一椅看过,最后目光落回了刘病已身上。

    刘病已身上披着的旧棉袄显然有些年头,袖口已经磨破,又被许平君的一双巧手细心修补过,一圈颜色略深的补丁,被许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绣上去的花纹。

    刘病已镇定地接受着刘弗陵的打量,如果说刚见面,刘弗陵是在审视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与他说话,那么刘弗陵现在又在审视什么?审视他这个皇孙的破落生活吗?

    应该不是。

    虽然他第一次见刘弗陵,可他相信云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刘弗陵究竟还想知道什么?刘弗陵为何要特意出宫来见他?

    一室沉寂中,云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边穿鞋,一边说:“已经好晚了,大哥和许姐姐也该歇息了,我们回去。”拿了刘弗陵的大氅来,刘弗陵起身站好,云歌站到一边的脚踏上,刚比刘弗陵高了些,她笑着帮刘弗陵围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随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门。不料刘弗陵早有准备,云歌动作快,刘弗陵动作更快,拽着云歌的衣领子把云歌给硬揪了回来,云歌只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刘弗陵摆弄。

    两个人无声无息,却煞是热闹,看得许平君差点笑出声。

    刘弗陵替云歌整好皮氅,两人才一前一后出了门。

    刘病已和许平君到门口送客,看到云歌刚拉开门,暗处立即就有人迎上来,服侍刘弗陵和云歌上马车,云歌上车后,犹探着身子出来向他们笑挥了挥手。

    等马车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刘病已才锁上了门。回到屋内,半晌都不说话。

    许平君默默坐到他身侧,很久后,劝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该睡的觉总是要睡的。”

    刘病已握住许平君的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该再瞒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总该让你心里有个底。你知道刚才来的人是谁吗?”

    许平君说:“此人气度华贵,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丝毫不会让你觉得他倨傲,他还……还十分威严,是那种藏着的威严,不像那些官老爷们露在外面的威严。他的来历定不一般,不过不管他什么来历,既然是云歌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对了,病已,你发觉没有?他的眼睛和你长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们是亲戚呢!”

    刘病已紧握住许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他就是我的亲戚,算来,我还应该叫他一声‘爷爷’,我亲爷爷在他们那辈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间差了四十多岁。他姓刘,名弗陵,是当今圣上。”

    许平君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瞳孔内的视线却是越缩越小,渐如针芒,手脚也开始轻颤,不过短短一会,额头就有细密的冷汗沁出。

    刘病已叹了口气,把她拥在了怀里,“平君,对不起,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许平君脑内思绪纷杂,一会想着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卫太子吗?一会又想着卫太子一家的惨死,再想到直到现在卫太子还是禁忌,她和刘病已是不是该逃?可逃到哪里去?一会又想着刘病已是皇孙?皇孙?!告诉娘,岂不要吓死娘,她这次可是真拣了个贵人嫁!只是这样的‘贵人’,娘是绝对不想要的。皇上为什么突然来?是不是想杀他们?她是不是也算个皇妃了

    ……

    许平君一时觉得十分恐惧,一时又觉得十分荒唐,无所凭依中,一直有个怀抱静静拥着她。许平君的思绪慢慢平复,脸靠在刘病已肩头,平静地说:“我愿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气。”

    小说《云中歌》第46节剧情介绍

    (大汉情缘之云中歌原著小说)

    刘病已揽着许平君,望着沉睡的儿子,只觉肩头沉重,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以前还可以偶有疲惫放弃的想法,现在却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还一定要走出点名堂。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难道老天让他活下来,只是为了让他苟且偷生?

    许平君反复琢磨着刘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测出刘弗陵的心思,却只觉十分困难。刘弗陵自始至终,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难看出喜怒,不过刘弗陵虽然难测,云歌却很好猜测。

    虽不知道云歌怎么会和皇上成了故交,可连长安城郊斗鸡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孙,这个世上,许平君已经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云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吗?不管皇上怎么想,云歌定不会害你。”

    刘病已说:“刚来时,云歌应该也不知道,不过看她后来的样子,只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现在的云歌亦非当年的云歌,孟珏伤她很深,云歌只怕再不会毫不多想地信任一个人。云歌以前随他去过卫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点滴事情,云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卫太子的后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关系。

    许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气,有云歌在,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总有时间应对。

    再往坏里打算,即使……即使将来真有什么发生,至少可保住虎儿。想来(必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给虎儿赐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儿子的名,而是儿子的命。

    而皇上赐的那个“”字,想来也别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礼谢恩。

    ————————————

    马车内,云歌笑盈盈地趴在垫子上,反常地一句话没有。

    刘弗陵望了会儿她,“刘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应该叫刘询。他身上的玉和我的玉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个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后来的误会。今日我想见他……”

    云歌如猫一般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病已大哥,为了那个见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经够多,你绝不会因为他是卫太子的孙子就想杀他,我才不担心那个。我现在只是觉得好笑,怎么我每认识一个姓刘的,一个就是皇族里的人?我正琢磨我还认识哪个姓刘的人,赶紧弄清楚到底是王爷,还是皇孙,省得下次又猛地惊讶一次。”

    刘弗陵听云歌话说得有趣,“你还认识哪个姓刘的?”

    云歌吐吐舌头,“自认为天下最英俊、最潇洒、最风流、最不羁的人,你那个最荒唐的侄儿。”

    刘弗陵有些诧异,“刘贺?”云歌什么时候认识的刘贺?想来只有甘泉宫行猎那次,云歌有机会见刘贺,可若在那里见的,却谈不上惊讶是皇族的人。

    云歌想到刘贺,看看刘弗陵,忽地笑起来,拍着垫子,乐不可支。

    刘弗陵看到她的样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让你如意,让他见了你,执晚辈之礼,叫你姑姑。”

    云歌笑着连连点头,另一个人的身影忽地从脑中掠过,本来的开心顿时索然无味。

    刘弗陵看云歌忽然把脸埋在了毯子间,虽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却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了。既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刻意说话转移云歌的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歌,沉默中给云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会后,云歌闷着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出来,“刘贺私自进过长安,他和孟珏关系很好,算结拜兄弟。不过他们二人是因为另一个结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珏对刘贺有保留,并非十成十的交情,刘贺对孟珏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刘弗陵虽微微一怔,但对听到的内容并未太在意。

    刘贺若循规蹈矩就不是刘贺了,更让他在意的是云歌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信任下想保护他的心意。只是,云歌,你可是为了一年后不愧歉的离去,方有今日的好?

    大清早,刘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许平君吃早饭,就有个陌生人上门找他。

    “请问刘病已刘爷在家吗?”

    听到来人说话,刘病已心中,自刘弗陵来后,一直绷着的弦喀喇喇地一阵轰鸣,该来的终是来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着行礼,刘病已忙回礼,笑说:“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礼。”

    七喜笑道:“刘爷好机敏的心思。我奉于总管之命来接你进宫,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许平君听到“进宫”二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刘病已回身对许平君说:“我去去就回,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先凑合着用,别自己去挑,等我回来,我去挑。”

    许平君追到门口,眼泪花花在眼眶里面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掉下。

    刘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随七喜上了马车。

    许平君扶着门框无声地哭起来,心中哀凄,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里的孩子好似感应到母亲的伤心,也哭了起来,人不大,哭声却十分洪亮,许平君听到孩子哭声,蓦地惊醒,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等着一切发生。

    进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珏。

    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马车载着刘病已一直行到了宫门前的禁区,七喜打起帘子,请刘病已下车步行。

    刘病已下车后,仰头看着威严的未央宫,心内既有长歌当哭的感觉,又有纵声大笑的冲动。

    颠沛流离十几年后,他用另外一种身份,卑微地站在了这座宫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静静等了会,才提醒刘病已随他而行。

    宫墙、长廊、金柱、玉栏……

    每一个东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东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梦中出现过,今日好似老天给他一个验证的机会,证明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是真实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员第一次进宫,宦官都会一边走,一边主动介绍经过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规矩,一则提醒对方不要犯错,二则是攀谈间,主动示好,为日后留个交情。

    今日,七喜却很沉默,只每过一个大殿时,低低报一下殿名,别的时候,都安静地走在前面。

    快到温室殿时,七喜放慢了脚步,“快到温室殿了,冬天时,皇上一般都在那里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刘病已对七喜生了几分好感,忙道:“多谢公公提醒。”

    ————————————

    未央宫,椒房殿。

    前来觐见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礼。

    小妹心里十分别扭,却知道霍光就这个性子。不管内里什么样子,人前是一点礼数都不会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如有针刺般地等着霍光行完礼,好赶紧给霍光赐座。

    霍光坐下后,小妹向两侧扫了一眼,太监、宫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娇声问:“祖父近来身体可好,祖母身体可好,舅舅、姨母好吗?姨母很久未进宫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让她多来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谢皇后娘娘挂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头。

    先是宣室殿多了个女子,紧接着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呢?

    与其答错,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决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一直不说话,轻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年纪小小就进了宫,身边没个长辈照顾,臣总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实在不该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这宫里可就真没有依靠了。”小妹仰着头,小小的脸上满是着急伤心。

    霍光犹豫了下,换了称呼:“小妹,你和皇上……皇上他可在你这里……歇过?”

    小妹又低下了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不在意地说:“皇帝大哥偶尔来看看我,不过他有自己的住处,我这里也没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没在我这里住过。”

    霍光又是着急又是好笑,“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样?宫里的老嬷嬷们没给你讲过吗?皇上就是应该住在你这里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们说的,我不爱听。我的榻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睡太挤了,再说,皇上他总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没有人,才小声说:“皇上像块石头,我不喜欢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侧,表情严肃,“小妹,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小妹咬着唇,委屈地点点头。

    “小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悦他,努力让他喜欢你。皇上对你好了,你在宫里才会开心。”

    小妹不说话,好一会后,才又点点头。

    霍光问:“皇上新近带回宫的女子,你见过了吗?”

    小妹轻声道:“是个很好的姐姐,对我很好,给我做菜吃,还陪我玩。”

    霍光几乎气结,“你……”自古后宫争斗的残酷不亚于战场,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帮她,哪里会轻易让别的女子得了宠?何况小妹还是六宫之主,霍氏又权倾天下。现在倒好!出了这么个不解世事、长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后宫可以成为历朝历代的异类了。

    小妹怯怯地看着霍光,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

    小妹长得并不像父母,可此时眉目堪怜,竟是十分神似霍怜儿。霍光想到怜儿小时若有什么不开心,也是这般一句话不说,只默默掉眼泪,心里一酸,气全消了。

    小妹六岁就进了宫,虽有年长宫女照顾,可毕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会教,也不敢教,何况有些东西还是他特别吩咐过,不许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没有同龄玩伴,一个人守在这个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虚耗着时光,根本没机会懂什么人情世故。

    霍光凝视着小妹,只有深深的无奈,转念间又想到小妹长不大有长不大的好处,她若真是一个心思复杂、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着小妹吗?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他此时倒有几分庆幸小妹的糊里糊涂。

    霍光轻抚了抚小妹的头,温和地说:“别伤心了,祖父没有怪你。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会照顾好你,你只要听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点头。

    霍光从小妹所居的椒房宫出来。

    想了想,还是好似无意中绕了个远路,取道沧河,向温室殿行去。

    沧河的冰面上。

    云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一群太监做东西。

    云歌戴着绣花手套,一边思索,一边笨拙地画图。

    抹茶和富裕两人在一旁边看云歌画图,边唧唧喳喳。你一句话,我一句话,一时说不到一起去,还要吵几句。

    虽然天寒地冻,万物萧索,可看到这几个人,却只觉得十分的热闹,十二分的勃勃生机。

    椒房宫内,虽然案上供着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着长青的藤,凤炉内燃着玉凰香,可肃容垂目的宫女,阴沉沉的太监,安静地躲坐在凤榻内,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让人只觉如进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会,才有人发现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静气地站好,给他行礼问安。

    霍光轻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目光落到了云歌身上。

    云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惊,却未显不安,迎着霍光的目光,笑着上前行礼。

    霍光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俗,老夫真没看走眼。”

    云歌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霍光凝视着云歌,心中困惑。

    自云歌在宣室殿出现,他已经命人把云歌查了个底朝天,可这个女孩子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家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长安,而且从她出现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先是刘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紧接着又是孟珏,女儿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头争孟珏。一个孟珏搅得霍府灰头土脸,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拿他无可奈何。

    她摇身一晃,又出现在了刘弗陵身旁。虽然不知道皇上带她入宫,是真看上了她,还是只是一个姿态,无声地表达出对霍氏的态度,用她来试探霍氏的反应。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诞下皇子,这个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无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觉得荒唐,权倾朝野、人才济济的霍氏竟然要和一个孤零零的丫头争斗?

    也许把这场战争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间力量的角逐,会让他少一些荒唐感。

    …………

    云歌看霍光一直盯着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种心绪,笑向云歌告辞。

    霍光刚转身,云歌就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人一样。

    富裕看霍光走远了,凑到云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说点什么,又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来。

    云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头,“别在那里转九道十八弯的心思了,你再转也转不赢,不如不转。专心帮我把这个东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经事情。”

    富裕笑挠挠头,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后的日子经不得一点疏忽。

    ——————————

    未央宫,温室殿。

    刘病已低着头,袖着双手,跟着七喜轻轻走进了大殿。

    深阔的大殿,刘弗陵高坐在龙榻上,威严无限。

    刘病已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

    “起来吧!”

    刘弗陵打量了他一瞬,问道:“你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刘病已呆住,来的路上,想了千百个刘弗陵可能问他的话,自认为已经想得十分万全,却还是全部想错了。

    刘病已沉默地站着,刘弗陵也不着急,自低头看折子,任由刘病已站在那里想。

    许久后,刘病已回道:“我这一生,到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最快乐的事情,也许儿子出生勉强能算,可当时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还是喜多。”

    刘弗陵闻言,抬头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苦笑了下,“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从小到大,颠沛流离,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深知一个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个坏官也可以毁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见了不少贪官恶吏,气愤时恨不得直接杀了对方,可这并非正途。游侠所为可以惩恶官,却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选贤良,才能造福百姓。”

    刘弗陵问:“听闻长安城内所有的游侠客都尊你一声‘大哥’,历来‘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过犯禁的事情?”

    刘病已低头道:“做过。”

    刘弗陵未置可否,只说:“你很有胆色,不愧是游侠之首。你若刚才说些什么‘淡泊明志、旷达闲散’的话,朕会赐你金银,并命你立即离开长安,永生不得踏入长安城方圆八百里之内,让你从此安心去做闲云野鹤。”

    刘病已弯身行礼,“想我一个落魄到斗鸡走狗为生的人,却还在夜读《史记》。如果说自己胸无大志,岂不是欺君?”

    刘弗陵刚想说话,殿外的太监禀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温室殿行来,就快到了。”

    刘病已忙要请退,刘弗陵想了下,对于安低声吩咐了几句,于安上前请刘病已随他而去。

    不一会,霍光就请求觐见。

    刘弗陵宣他进来。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礼后,就开始进呈前段时间刘弗陵命他和几个朝廷重臣仔细思考的问题。

    自汉武帝末年,豪族吞并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变成无所凭依的流民。此现象随着官府赋税减轻有所好转,却还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办法治理土地流失,这将会是汉朝的隐患,万一国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赋税应急,就有可能激发民变;但如果强行压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稳,以及仕族内部矛盾。

    霍光结合当今边关形势,提出奖励流民边关屯田,和引导流民回乡的两项举措,同时加大对土地买卖的管制,严厉打击强买霸买,再特许部分土地垄断严重的地区,可以用土地换取做官的机会,慢慢将土地收回国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压制豪族,疏通办法解决流民,调理之法缓和矛盾。霍光的考虑可谓上下兼顾,十分周详。刘弗陵边听边点头,“霍爱卿,你的建议极好。我朝如今就像一个大病渐愈,小病却仍很多的人,只适合和缓调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和田千秋办,不过切记,用来换田地的官职绝不可是实职。”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做官的人整日忙着玩官威。”

    刘弗陵想了会又道:“朕心中还有一个人选,可以协助爱卿办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头丞相,凡事都听霍光的,所以霍光对田千秋一向满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个人?

    霍光打了个哈哈,“皇上,此事并不好办,虽然是怀柔,可该强硬的时候也绝不能手软,才能有杀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内的官员仕族有极深的关系,一般人只怕……”

    刘弗陵淡淡说:“此人现在的名字叫刘病已,大司马应该知道。”

    霍光眼内神色几变,面上却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刘弗陵磕头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给刘病已一个什么官职?”

    “你看着办吧!先让他挂个闲职,做点实事。”

    霍光应道:“是。”

    霍光本来打算说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宫里关于皇上何时临幸皇后的规矩,可被刘弗陵的惊人之举彻底打乱了心思,已顾不上后宫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顺了刘病已是怎么回事情,“皇上若无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准备着手此事了。”

    刘弗陵点点头,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刚走,刘病已从帘后转了出来,一言未说,就向刘弗陵跪下,“臣叩谢皇上隆恩。”

    刘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忙搬了个坐榻过去,让刘病已坐。

    “病已,刚才大司马对此事的想法已经阐述得很明白,如何执行却仍是困难重重,此事关乎社稷安稳,必须要办好,朕就将它交给你了。”

    刘弗陵十分郑重,刘病已毫未迟疑地应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全力。”

    云歌听七喜说霍光已走,此时和刘弗陵议事的是刘病已,两只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圆。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往里偷看,见刘病已穿戴整齐,肃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样。

    于安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刘弗陵,刘弗陵看向窗外,就见一个脑袋猛地闪开,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哎哟”,不知道她慌里慌张撞到了哪里,刘弗陵忙说:“想听就进来吧!”

    云歌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进来,因在外面呆得久了,脸颊冻得红扑扑,人又裹得十分圆实,看上去甚是趣怪。

    刘弗陵让她过去,“没有外人,坐过来让我看看撞到了哪里。”

    云歌朝刘病已咧着嘴笑了下,坐到刘弗陵的龙榻一侧,伸手让刘弗陵帮她先把手套拽下来,“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没事。你请大哥来做什么?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买官卖官,你堂堂一个皇帝,不会穷到需要卖官筹钱吧?那这皇帝还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去卖菜。”

    刘弗陵皱眉,随手用云歌的手套,打了云歌脑袋一下,“我朝的国库穷又不是一年两年,从我登基前一直穷到了现在。如今虽有好转,可百姓交的赋税还有更重要的去处,而我这个皇帝,看着富甲天下,实际一无所有,能卖的只有官。”

    刘病已笑说:“商人想要货品卖个好价钱,货品要么独特,要么垄断。‘官’这东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卖,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做实在对不起那些富豪们口袋中的金子。”

    刘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时,为了筹措军费也卖过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刘病已应道:“臣会十分谨慎。”

    云歌听到“臣”字,问刘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刘弗陵微颔了下首。

    云歌笑向刘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刘病已刚想说话,七喜在外禀奏:“谏议大夫孟珏请求觐见。”

    云歌一听,立即站了起来,“我回宣室殿了。”

    刘弗陵未拦她,只用视线目送着她,看她沿着侧面的长廊,快速地消失在视线内。

    刚随太监进入殿门的孟珏,视线也是投向了侧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间摇曳闪过,转瞬,芳踪已不见。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时,他的视线与刘弗陵的视线隔空碰撞。

    一个笑意淡淡,一个面无表情。

    孟珏微微笑着,垂目低头,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头的样子,像因大雪骤雨而微弯的竹子。

    虽谦,却无卑。

    弯身只是为了抖落雪雨,并非因为对雪雨的畏惧。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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