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故事 二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陈忠实自选集腊月的故事 二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女人奔到后院时,还夹着一泡尿,也不觉得排泄的急迫了。她没有看见老汉。老汉不在后院里,也不在牛圈里。牛圈里已经没有牛了。牛槽里残留着牛舌卷舔未尽的草料。牛圈里有一堆新鲜的牛粪。没有了牛的牛圈显现出一种空前的令人腿软的空寂。女人真的双腿发软要瘫坐到地上了。她叫了一声,我的牛哇!两眼一黑就扶住圈墙的墙壁软瘫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重新睁开之后,就急匆匆出了牛圈,后院的围墙已经被破开一个大豁口,足以让硕大的牛通过。我的天哪,要拆开这样大的豁口,得费不少时间哩!这墙的砖头是废砖和碎砖,是儿子从一家拆迁的破产工厂当作垃圾弄回来的。要把这些碎砖扒掉,而且不容弄出声响,得花好久时间哩,一家人却都死睡着,一任蟊贼从从容容拆墙搬砖,扭锁开门拉牛,真是睡死了哇!

    墙外是麦地。一畛麦地那头是一条田间小道,是农人施肥锄草收割麦子公用的一条窄窄的小路。麦苗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霜花,隐隐显现着老汉郭振谋的两行新踩的脚印,牛的蹄印和偷牛贼的脚印似乎看不出来,被霜花遮掩住了,证明牛最迟是在夜半之前被偷的。女人朝茫茫的麦地望去,看见老汉从小路连接大路的拐弯处走过来,他肯定是跟踪搜寻线索去了。

    女人看见,老汉站到当面的时候,额头和脸上满是汗水,蒸腾着一缕缕白色的气体,像是火炉上滚开的水壶的壶盖周边冒出的白气。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天的清凛大早时分,还出这么大粒子的汗,还冒这么如壶开锅滚一样的气,可见老汉心里鼓着多大的劲,抑或是心里虚弱到啥程度了。“快把汗擦了。你心里甭吃劲儿——咱人最要紧。”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毕竟比男人心软。女人最先掂出来人和牛的分量和轻重。女人也毫不含糊地掂出来自己和老汉的轻重和位置。她把自己刚刚发生的两眼发黑软瘫倒地的惨事已经搁置偏旁了,真诚地关心起亲爱而又可怜的老汉了。

    “牛是从这麦地里拉走的。没走小路。斜插过这一畛麦地,走到大路上的。当然,贼当然要抄近路,麦地里走起来也没响动。”郭振谋老汉分析判断,“在二狗家麦地里有一泡牛尿,沥沥拉拉尿了有十步长,牛是边走边尿的。当然,贼当然不会让牛停下尿完才赶路的。在大路上,有一堆牛粪,被踢踏得乱七八糟。牛是在那儿被推上拖拉机的,那儿有拖拉机的辙印。牛屎是贼把牛弄上拖拉机时踩踏稀烂的。当然,贼当然只顾尽快把牛弄上拖拉机逃离现场,哪还顾得脚上踩着牛屎哩!再说,天也太黑了。”

    “咋办呢?”女人说,“这该咋办呢?”

    尽管把贼和被偷的牛走过的路径勘察得清清楚楚,尽管把牛尿牛屎和运载拖拉机的辙印分析得头头是道,郭振谋看似一个脑袋清醒且不乏主意的人,然而在老伴问到“咋办呢”的时候,却不自觉地**似的反问或自问了同样一句话:咋办呢?其实他在麦地里追踪牛和贼的线索往来的路途中,已经想到过一个又一个应当采取的紧急措施,然而,当女人向他讨要主意的时候,他却没有说出一条来,而是立即想到了儿子。在他的潜意识里,举凡家庭的重大举措,必须和儿子商量,才能得到肯定或否定以至最后做出决定。他在这个家庭里一言九鼎的时代是从哪年结束的,或者说发生易位的,记不清也说不清,反正早已不可挽救地形成现在这样的家庭格局了。他似乎此刻才想到了儿子。在这样重大的家庭灾难发生时,竟然不见儿子的面,他不可理喻地问老伴:“秤砣呢?”

    “还睡着。”女人说。

    “这大的事都遇下咧,还睡!”

    “兴许娃还不知道。”

    郭振谋便从后院走进后屋,走过穿堂,又出了后屋的前门,站在院子里,对着前屋的后窗,忍不住就提升了嗓门吼:“秤砣!”

    “哎。”新屋新窗里传出声音。

    “牛被贼偷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睡着不起来?”

    “已经偷走了,我起来迟起来早都没用。”

    “嗨……”郭振谋老汉右拳捶打到左掌心里,气急败坏地对女人说,“你听听!你听这话说得!就像偷了隔壁的牛——偷了隔壁的牛也该关心问问情况嘛……”

    窗户里传出平静而近乎冷峻的声音:“不管咱的牛隔壁的牛,贼偷了就没有了,谁来关心谁怎么关心都不顶啥,牛没有了。”

    郭振谋老汉想着,话虽然倒也是这话,事虽然倒也是这事,但似乎一般人都不这样说。然而儿子秤砣就这样说。他平时也就是这样说话论事。这个狗日的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说话论事,郭振谋记不得了。他的热汗已经晾干,头上的蒸气也早已偃息,紧张的心和因紧张过度而鼓足着劲的腿脚此刻渐渐松弛,出过汗的皮肤似乎浸了水的冷。他想回到后屋去。儿子一边扣着外套的扣子,一边走过来。

    “总得想个办法吧?”老子说,“总不能把牛丢了咱连一句话也不说一步路都不跑吧?”

    “我想不出啥办法。”儿子说,“你有啥好办法你说么,路由我跑话我也能说。”

    “总得去找去寻呀。”

    “上哪儿找?”

    “牲畜市场。还有……托付亲戚、朋友、熟人,还有你的那么多同学,让他们留心一下,看看谁家槽头新添了牛,咱好暗里去查问。”

    “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告诉你——爸,牛在屠宰场里。在哪一家我估不准,但准在屠宰场里。县上有两家屠宰场,城郊有五家,杀猪杀羊杀牛,还有驴,给西安的大饭店小饭铺送货。凡是送到他们屠宰场的牲畜,一般都是随到随杀,人家连喂牲畜的食槽都不备。屠宰老板根本不问猪呀羊呀牛呀驴呀是从哪条道儿上来的——自养的贩卖的还是偷来的,只是掐一掐肥瘦,以质论价。屠宰场老板更愿意收购那些偷来的牛羊猪驴,贼急于出手贼没摊本钱可以压价收购嘛!送货的人走进屠宰场的大门,老板一搭眼就能看出来人的牲畜是自养的是倒贩的还是偷来的……现在找到屠宰场,连牛皮也认不出来了,况且人家老板就不准你翻找。”

    “狗日的!”老子信下了。

    “现在哪里还有偷牛自养的贼呢?”儿子说,“现在的贼也是抓时间抢速度的现代化头脑了。”

    郭振谋老汉闷在那儿,打了个冷战。

    老伴提议回到屋里去说话。

    一家三口回到老两口居住的后屋,毕竟比院子里暖和多了。父子俩在小火炉对面坐下。女人给丈夫和儿子沏茶,弄得玻璃杯叮当响。

    “总得给派出所报个案吧?”老子说。

    “报也成,不报也没啥。报案和不报案的结果是一样的。”儿子说。

    这是郭振谋老汉自己也知晓的事实。村子里时常发生丢羊丢猪丢牛的盗窃事件,邻近的村子也都发生过。被盗的农户主人向派出所报了案,好则来人察看一下,问问情况,在本本上记录记录,在被挖开的围墙上照一照相,然后说等着吧,将来破了其他案子也可能把这件案子带出来。结果是本村和邻村被盗窃的案子一件也没有幸运地被带出来。郭振谋老汉还是忍不住说:“报还是报一下吧!兴许还有运气被牵带出来,赔不赔钱也罢了,让人心里明白一回,是个什么贼。”

    “牛已经没咧,明不明心都一样。”儿子说,“光脸贼麻子贼本村贼外路贼,都是贼咯,你弄清哪一个没意思——牛是已经没有咧。”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城里干公安吗?”郭振谋老汉突然想起来这个重要关系,直生气自己到这时候才记起这个重要关系,“让他给派出所说一说,让派出所把这事当个事办。”

    “没用。”儿子说,“话当然可以说。可你也想想,一头牛顶多值两千块钱,派出所警察为这个小案得花多少钱?开警车一公斤汽油也要两块多。即便把贼逮住了,两千块钱顶多判几天拘留,又放了。派出所花那么多钱劳那么大神受那么多苦,难道就为给你明个心吗?”

    “哈呀!世事真是变得没眉眼了。一头牛两千多块哪!两千多块的牛丢了都不值得报案了。那时候谁家丢一只鸡,偷鸡贼都要上会挨批挨斗的。”郭振谋老汉想到“那时候”话就多了,“那时候,猪在街道上跑鸡也在满街巷跑,生产队的牛夏天晚上不往圈里拴,就在树底下过夜,连个牛毛也没人敢偷。而今倒好,挖墙拉牛不光没人追查,还说你丢的牛折价太少不值得查,真是长见识了。”

    “你不是常说‘那时候’年年到头不够吃吗?你不是常说你和我妈都被饿下浮肿病了吗?”儿子眼里做出耍笑的神气,“你怎么刚丢了一头牛,又想回到生产队里过只挣工分不分钱也吃不饱的日子呢?”

    “我没说饿肚子好咯。”郭振谋反驳得意的儿子,“可那时候确实没有这么多贼。”

    “这号偷牛偷羊的贼不算啥,小蟊贼。”

    “哈呀!你的口气倒不小。”

    “不是我口气大,是你从年头到年尾只放牛种地啥也不知。我说出那些大贼来把你能吓死——”儿子说,“揣着枪抢银行,票子整捆整捆整箱整箱地弄走,这贼大不大?一个省长一个市长贪污受贿有几千万上亿的,这号贼大不大?你那一头牛值两千元,你掂掂轻重大小吧!”

    “再小也是贼嘛!再小也是我养大的牛嘛!”郭振谋心里还是解不开,“总不能说偷牛的贼不是贼嘛!”

    “是贼,偷多偷少都是贼。”儿子说,“一个贼偷了一串麻钱,一个贼偷了皇上的金库,当然得先逮那个偷金库银库的贼——你说还去不去派出所报案?”

    郭振谋老汉闷下头,抽着烟袋,仍然耿耿于怀,反问儿子:“这就完了?丢了就白丢了,偷了就白偷了?”

    “完了。到这儿就完了。再不提这事了。”儿子说,“你不是还要上集卖胡萝卜吗?不能丢了一头牛连年也过不成了。”

    郭振谋老汉又闷住头,再说不出什么话了。

    “贼也要过年哩!”儿子秤砣说。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上一页 | 陈忠实自选集 | 下一页 |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陈忠实自选集》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陈忠实自选集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陈忠实自选集》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